《燃烧肖像》中的女性凝视:这一次,请你回头

文/苏八

编辑/Alice



2019年5月19日,法国女导演瑟琳·席安玛(Céline Sciamma)的个人第四部长片《燃烧女子的肖像》(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以下简称《肖像》)在戛纳电影节上映。这部片子获得了主竞赛单元金棕榈奖(Palme d'Or)的提名,并赢得了最佳剧本奖和酷儿金棕榈奖(Queer Palm)。2020年8月22日,第十届北京电影节开幕,九天时间里的五场《肖像》瞬间售罄,即使豆瓣小组里有很多人加价求出票,最终都无人回应,热度可见一斑。

《肖像》讲述的故事发生在18世纪末期的法国。画家玛丽安(Marianne)接到一位与父亲相识的伯爵夫人的委托,前往布列塔尼(Brittany)的一座海岛为伯爵夫人即将出嫁的女儿爱洛依丝(Héloïse)画一幅肖像。不久之前,爱洛依丝的姐姐出于对包办婚姻的不满而自杀,这导致爱洛依丝对于自己的婚姻与这幅要送去夫家的肖像极其抵触。于是,玛丽安伪装成一位监护爱洛依丝安全的玩伴,白天她们一起去海边散心,晚上玛丽安独自偷偷作画。在相处过程中,两位女性渐生情愫。可是,随着肖像画创作的推进,她们面临的是无法逃避的离别……

凝视与旧神话

凝视与旧神话

《肖像》中被讨论最多的片段,是爱洛依丝和玛丽安关于“凝视”的对话。在爱洛依丝得知玛丽安的真正工作之后,她开始配合玛丽安的创作。当玛丽安因为无法让爱洛依丝露出一个微笑而苦恼抱怨的时候,爱洛依丝则怀着对于玛丽安之前隐瞒真相的怨气,和她发生了一小段语言上的交锋。玛丽安想要在交锋中占据上风,于是一口气说出了三个爱洛依丝的小表情小动作所透露出的实际情绪。爱洛依丝不服气地反唇相讥:“你可真是无所不知呢。”玛丽安也毫不示弱地回击:“抱歉,换成我,我也不会愿意坐在你那个位置(指‘被人观察的模特’)。”这句话激起了爱洛依丝真正的怒气,她先是极其认真地盯着玛丽安说:“我们都处在相同的位置,没有半点不同。”接着,爱洛依丝让玛丽安走到她旁边,冲着画架的方向一挑下巴:“你看,如果你在注视着我,那我又在注视着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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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安作为画家,已经习惯了自己在创作的时候站在“观察者”的位置,所以她忽略了一件事:爱洛依丝不仅是她的模特,也是她的爱人。在这段关系里,玛丽安与爱洛依丝其实互为“观察者”。爱洛依丝的未婚夫通过爱洛依丝的画像,成为了关系中单方面的“观察者”,而在玛丽安与爱洛依丝的关系里,爱洛依丝反而有机会获得凝视与被凝视的平等。纵观《肖像》的整个故事线,“视线”与“关系”这一对概念贯穿全片。如果说玛丽安与爱洛依丝的这一段口角是片中第一次在言辞上引出这一对概念,那么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Orpheus and Eurydice)的神话就是从文本结构上为这一对概念提供了原型支撑。

就在玛丽安与爱洛依丝发生口角的当天晚上,爱洛依丝在餐桌上朗读古罗马诗人奥维德(Ovid)所著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第十章开头。那是关于古希腊神话中著名的音乐家、诗人、先知俄耳甫斯(Orpheus)的一段故事。俄耳甫斯的爱妻欧律狄刻(Eurydice)在野外游玩时,不慎被毒蛇所咬,英年早逝。出于极度的悲痛与不舍,俄耳甫斯不顾一切地闯进了冥界,用自己的歌声恳求冥王哈迪斯(Hades)与冥后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希望他们能看在真挚爱情的份上允许欧律狄刻复生。就连冥府心肠最硬的复仇女神们(Erinyes)也被俄耳甫斯诚恳深情的歌声所打动,于是哈迪斯答应了俄耳甫斯的要求。不过条件是:在回程的路上,俄耳甫斯必须走在欧律狄刻的前面,并且在抵达地面之前都不能回头看一眼,否则欧律狄刻的复生就会被撤回。就在他们即将踏入地面之前,俄耳甫斯因为害怕失去欧律狄刻,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去,而他看见的就是迅速坠入冥界的欧律狄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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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洛依丝家的女仆苏菲(Sophie)在一旁听到这里的时候,气愤地不断指责俄耳甫斯背弃了自己的承诺,害得欧律狄刻失去了复生的机会。玛丽安一开始解释说,俄耳甫斯这样做是有原因的,爱洛依丝也随即把相应的段落又读了一遍。可苏菲并不买账,坚持说俄耳甫斯不能仅仅因为害怕失去就回头,毕竟冥王特意说过不能提前回头。爱洛依丝大概联想到自己的情感,立即反驳说俄耳甫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所以他无法控制自己。 玛丽安却突然赞同了苏菲,说俄耳甫斯的理由并不充分,他本是可以忍住的,她认为俄耳甫斯只是做出了一个选择,但那不是作为爱人的选择,而是作为诗人,他选择了关于欧律狄刻的记忆。爱洛依丝愣了一会儿,接着把故事读完,然后说也有可能是欧律狄刻在最后时刻叫住了俄耳甫斯,呼唤他回头。接下来,我会尝试用结构主义的方法,来分析瑟琳导演以俄耳甫斯神话为基础,想要重新书写的女性新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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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列出的重要情节对比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肖像》的故事里,玛丽安扮演的就是俄耳甫斯的角色。她与俄耳甫斯的不同在于,她一开始的动机并不是爱情。因为时代观念所限,她也知道自己与爱洛依丝的感情只可能存在于这个与世隔绝的海岛上,她根本没有机会带走爱洛依丝。

同时,在《肖像》的故事里,多出了一段情节:玛丽安完成肖像画创作之后,下楼准备离开海岛。听从母亲安排正在试穿婚纱的爱洛依丝追了出来,在门口叫住了玛丽安,让她回头看一眼。如果说在《肖像》的故事里,玛丽安是俄耳甫斯,爱洛依丝是欧律狄刻,那么这一段情节增加就不仅仅是为了故事的通顺,更是在旧神话的男性叙事里加入了不可或缺的女性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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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奥维德的叙述里,整个故事的主角只有俄耳甫斯这个男性,欧律狄刻作为女性角色仅仅是一个虚无缥缈(灵魂状态)的客体。除了最后坠入冥府的动作属于欧律狄刻,其余所有动词的主语都是阳性的(俄耳甫斯)。在整个神话最关键的剧情——俄耳甫斯的回头——中,作为女性的欧律狄刻甚至没有作为任何一个明显指向她的动词宾语出现:

他(俄耳甫斯)害怕失去[欧律狄刻]并且想要看[欧律狄刻],这个处于爱情中的人转过眼来。

HIC NE DEFICERET METVENS AVIDVSQVE VIDENDI FLEXIT AMANS OCVLOS (Ov. Met. 10. 56-57)

无论奥维德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做出这样的选择,都造成了在一个明明是决定女性命运的场景中,女性本身的不在场。

回到影片中爱洛依丝、玛丽安和苏菲对于俄耳甫斯神话的讨论,可以看到爱洛依丝在最后对俄耳甫斯为什么会转头给出了自己的解释——欧律狄刻叫他回头。所以,当爱洛依丝自己处在与欧律狄刻相似的情况时,她做出这样的选择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作为俄耳甫斯的玛丽安看似是一位反抗时代的女性:她继承父亲的事业,在一个充满男性的画师行业中努力地站住脚跟;她单身不婚,拥有不被包办婚姻的自由。但和被保护得很好的爱洛依丝相比,玛丽安依然在男性中心的社会中受到太多潜移默化的影响,让她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关系中的主导者、观察者位置。反而是与外界没有太多接触的爱洛依丝,得以保存简单直接的天性与敏锐的直觉,让她可以轻松地找到玛丽安习惯性遗忘与忽略的视角。比如凝视的相互性,比如欧律狄刻选择自己命运的自由。

当然,爱洛依丝作为《肖像》中的欧律狄刻,她确实存在一种幽灵般的状态——她即将出嫁。爱洛依丝注定的婚姻代表了她与玛丽安这段关系的死亡,这也是为什么玛丽安好几次看到爱洛依丝身穿婚纱的幻影。但作为俄耳甫斯的玛丽安始终不愿回头,不想去面对这个注定的命运,因为她与俄耳甫斯一样,无法将爱人从那种状态(死亡/婚姻)中救出,所以只想专注于眼前与爱洛依丝的情意缠绵。这种逃避的情绪,在玛丽安隐晦地表达对于爱洛依丝即将出嫁的不满时被后者察觉。爱洛依丝反问玛丽安怎么能因为这种爱洛依丝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事情来责怪她,说玛丽安没有继续站在爱洛依丝身边去共同面对注定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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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就像她们对于俄耳甫斯神话的理解一样:爱洛依丝明知已经注定的命运,仍然选择叫住玛丽安,让玛丽安直面穿着婚纱的自己,直面即将发生在爱洛依丝身上不可逃离的命运;玛丽安却像一个失败者,想要头也不回地逃开这段没有结果的感情,逃开爱洛依丝无法改变的命运,直到被爱洛依丝叫住,回头把穿着婚纱的爱人与爱人的命运刻进自己的记忆。

在爱洛依丝三人读完俄耳甫斯神话的当晚,她们参加了一个岛上女性的露天聚会。在聚会上,老老少少的女性围着篝火一起唱只有一句拉丁语歌词的曲子——“我无法逃离”(NON POSSVM FVGERE)。在女性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时代,哪怕明知毫无结果,爱洛依丝仍然愿意以“做出自己的选择”的方式去面对,去反抗。在这出悲剧式的女性新神话中,瑟琳用一种男性不在场的设定给观众展现了男性凝视中自我为中心的本质。当命运不同的两位同性相恋,占有优势的一方依然会不自觉地站在“旁观者”的位置。这个新神话是瑟琳对于现实的一种设问式质疑:“男性凝视”的发生需要男性吗?“男性凝视”的客体真的只有女性吗?“男性凝视”只是一种异性之间的畸形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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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erence:

Ovid. Metamorphoses. Book 10, Line 5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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