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步履不停》的运动镜头看是枝裕和的主旨表达

从《步履不停》的运动镜头看是枝裕和的主旨表达

作者 陈逸然 

前言 

日本名导是枝裕和(Hirokazu Koreeda)可能是时下国际影坛里最炙手可热的一颗巨星了。虽然电视纪录片起家的他在电影行业里也摸爬滚打了将近二十多年,并已经有无数重量级的奖项傍身,但只有在2018年他的作品《小偷家族》(Shoplifters)获得电影界的最高荣誉——戛纳金棕榈奖的认可后,他才真正跻身世界导演的第一梯队,成为当之无愧的亚洲之光。而电影《步履不停》(Still Walking)正是是枝裕和出道以来最受好评的代表作之一,不少人甚至认为这部片子在某种意义上超过了当年一举摘下金棕榈的《小偷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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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这部2008年的作品讲述了一个痛失长子的传统日本家庭,在长子忌日那天相聚一堂而发生的爱恨纠葛。片子承袭了以著名导演小津安二郎(Yasujiro Ozu)为代表的日本家庭式电影的一贯摄影风格:全片以大量的静止镜头为主,通过单一画面内的场面调度形成丰富的意涵和悠长的韵律。这种看似平淡实则复杂的拍摄特点正契合了本片主要的表现对象——日本传统家庭结构的特色:看似稳固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温情之下包裹的是亲人之间的冷漠、猜忌与代际之间的沟通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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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由于本片对于运动镜头的克制,使每一次运动镜头的出现都显得格外突出和印象深刻,不难推出导演一定是在运动镜头中藏有深刻的寓意。在笔者看来,运动镜头在本片象征着一种暂时逃脱传统家庭束缚时心理时空的自由与开阔,使观众不知不觉中跟随着人物的运动轨迹而与他们共情。巧合的是,每一次的运动镜头都伴随着音乐的出现,达到一定的情感释放和意义的升华。因此,笔者将通过本片为数不多的几个运动镜头和背景音乐为切入口,来进一步理解导演的主题表达:既是对以家庭为单位的精神传承性的赞歌,也关乎日式传统家庭中性别权力关系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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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运动镜头分析 

1. 运动镜头罗列 

按本片的时间线去梳理运动镜头的话,我们依次可以得到五场明显的运动镜头。它们分别位于本片的 4:54;38:25;55:50;1:28:30;1:50:59。可以看出每个运动镜头基本上都是相对平均地分布在本片的时间线上:

第一次:母亲反复抖着装满毛豆的碗,使盐均匀地分布在毛豆上面。

第二次:三个孩子在路上开心地玩耍,好奇地玩着植物,跳房子。

第三次:母亲和良多看着走在前面的妻子和小孩,讨论着未来要孩子的问题。

第四次:母亲看到了误飞入家中的蝴蝶,咬定是死去的儿子纯平的化身。

第五次:良多一家人扫完墓一路走回自己的车上。


2. 镜头内容分析 

第一个运动镜头中,看似是一个很普通的做菜食物特写:嫩绿的毛豆、晶莹的盐花,透过镜头洋溢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特写表现了食物的重要性和母亲的专注:母亲精心准备的食物是为了自己的后代。一个镜头里展现了母亲背后隐隐的期待。 


第二个运动镜头中,孩子们趿着拖鞋,在没有成人的外部世界自由自在地玩耍;淳史开始渐渐融入这个家庭:他时而在一旁静静地观察,时而加入这对姐弟,为今后他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做铺垫。 

第三个运动镜头中,母亲和良多望着走在前面的妻子和孩子,聊的是良多的未来:到底要不要和这个女人生一个孩子。我们看到了母亲的戒备、良多的嗔怪,形成了一种温馨的关系互动。同时,这里与上文产生了一种隐性的对照:母亲刚在墓前送别了死去的儿子,在路上看着“别人”的孩子,思考着自己儿子以后可能会出生的孩子。 

第四个运动镜头中,蝴蝶是这个家庭里来自外界的闯入者,打破了这个家庭的平静。它被当成死去长子的生命延续。正如母亲当初跟良多说起的那个传说一样,死去的白纹蝶会在来年春天重生为小黄碟。 

第五个运动镜头中,片子从平视的角度缓缓上升,变为上帝视角,超然地俯瞰着整个海边小镇,将观众的目光从一个小家庭中拉远到整个日本社会中。除了良多一家,还有千千万万的日本家庭经历着相似的兴衰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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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镜头调度对比 

本片极为吝惜运动镜头,即使使用了也只是很简单地运用基础的跟拍与移动。但每一次的使用都让人感受到一种摆脱束缚的畅快感。运动起来的镜头让一种记录式的现实生活感更加强烈,同时伴随着一种亲近感:观众随着他们的运动而运动,目光随着他们的目光而流转;变换更加自由,气氛伴着音乐愈发舒缓。最后一个镜头则更加象征性地起到了一种升华全片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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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运动镜头中,除了第四个是良多/母亲的主观视角以外,其余的全部都是客观视角。我们可以把它当成是观众/导演的视角,在片子之外静静观察着这个家庭发生的一切;也可以当成是故事中一个超然世外的存在:也许是日本传说中的神明,也许就是片子中死去的人。而最后那个缓缓上升的镜头,似乎应证了这一点,一下子把平时我们习以为常的观察视点给打破了,让我们意识到这个镜头的存在,也许就是一直观察着他们的神明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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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开始的平凡生活,运动镜头亲密地关注着、围绕着家长里短:母亲做菜、孩子玩耍、母子谈心,到后面渐渐开始聚焦于富有灵性的事物、产生超脱世俗的角度。片中对于神明的态度究竟是怎样的?导演是否相信真的有死人复生这一说?笔者认为,这并不重要。导演的意图应该是在于展示这种神明的暧昧性,并不探究其真假,而是通过展示这样一种现象来强调生生不息的传承之感。人们愿意去相信这样一种美好的神话,正如人们愿意相信我们与生活不完美的关系终将走向和解。 

二、运动镜头总结 

纵观五个运动镜头的表现内容,都有一种隐含的希望/期待贯穿始终:对团聚的期望、对融入的期望、对未来的期望、对死者的期望、对生活的期望。笔者发现,每个运动镜头内蕴含的意象:食物、孩子、蝴蝶、大海,都是生生不息的事物,都表达着一种家庭内部的传承性。家庭与大自然一样,有死亡也有新生,但是家庭精神的内核会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人死去,不代表他/她不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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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关系本来是本文中最为关键的情感关系,但是父亲从来都没有出现在运动镜头内。本片除了很少出现运动镜头之外,音乐的运用也相对稀少,每次都使用在情感的巨大波动或抒情的场景衔接中。纵观全片,一共出现了八次音乐桥段:

第一次:父亲散步与母亲做菜的交叉蒙太奇。 

第二次:三个小孩们出去玩耍。 

第三次:母子在路上讨论良多要不要生小孩。 

第四次:一家人吃晚饭时放出父亲年轻时爱听的音乐。

第五次:母亲在家里捉蝴蝶,认定那就是纯平的转世。

第六次:良多看着父亲目送病人被救护车送走而无能为力。

第七次:祖孙三代人一起去看海。 

第八次:良多一家人扫完墓一路走回自己的车。 

总结过后,笔者通过跟上文的运动镜头对比,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基本上每一次运动镜头都会伴随着音乐的出现,而剩下的三次出现音乐的静止镜头恰好都跟良多的父亲有关。 不管是导演有意无意的选择,这都从侧面反映了这部影片的倾向性:如果说父亲象征着僵化而静止的日本旧传统,那母亲则是新旧两代的桥梁,她将整个家庭凝固了起来,正如父亲在片中不满孩子们都称他的家为“外婆家“一样,没有外婆的存在,就无法将整个家庭的魂凝聚起来。导演的视角也许是从男性出发的,但女性和孩子,才是一个家庭能够生生不息传承下去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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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男性导演的是枝裕和,却格外擅长描绘和刻画家庭里的女性,尤其是长辈。这一方面和他从小成长起来的传统日本家庭环境密不可分,另一方面也是母亲的早逝加重了他对记忆中母亲的追溯欲望。是枝裕和曾经在他的御用母亲演员树木希林的葬礼上说道:“我总觉得人往生之后,会存在于万物。我失去母亲之后,反而觉得母亲存在于周遭的一切事物中,会在街头擦身而过,会在陌生人中忽然发现她的身影。这样想着,慢慢就超越了悲痛。”是枝裕和作为一位丧母之子切身的生命体悟,恰好与日本传统里传承性的精神联结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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