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关终极问题的谜题:《我想结束这一切》
文/苏八
2020年9月4号,改编自加拿大作家伊恩·里德(Iain Reid,下称“作者”)2016年处女作小说的同名电影,由曾因《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获得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的著名编剧、导演查理·考夫曼(Charlie Kaufman,下称“导演”)自编自导的《我想结束这一切》(I’m Thinking of Ending Things)上线Netflix。
影片讲述了年轻女子露西(Lucy)和男友杰克(Jake)驾车返回农场老家,看望杰克的父母。一路上,露西一直想着要结束这段恋情,却始终没有向杰克开口。等到了杰克的老家,露西发现一切都透着古怪:不停甩头的狗,举止诡异的杰克父母,封闭的地下室入口。更奇怪的是,露西不断地接到一个显示为自己号码的来电。离开杰克父母家之后,杰克在大雪纷飞的夜路上突然决定带露西去看看他以前的高中。在那里,一切都将走向终结……
貌离神合的故事线
从预告片开始,观众就被带入了一种误区:这可能是一个因为恋情引发的惊悚故事。杰克和露西之间琐碎密集的对话,让观众在看第一遍的时候,很容易忽略掉影片本身使用的插叙手法。从一开始极具迷惑性的切镜,观众就被赋予了一种虚假的空间连贯性:露西站在路边抬头看向顶楼的窗户,老人透过窗户往下看。通过窗户这个看似共享的物体,观众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老人与露西身处同一片时空”的观念。
接下来,露西与杰克和老人形成了两条并行不悖的叙事线。情侣这边絮絮叨叨,话语不断;老人那边一言不发,悄无声息。两边看似毫无关联,却又各自连贯地推进着自己的故事进度。等到在杰克父母家中遭遇一系列诡异事情的时候,两条故事线中的迥异氛围可能终于让观众开始怀疑:“老人真的和露西处在同一时空吗?”
之后,露西与杰克踏上归程,却突然转去杰克以前的中学,老人与情侣的故事线这才开始靠近。最终,当老人在学校走廊上发现独自一人的露西,观众之前的不确定终于尘埃落定。而在与露西临别之际,老人掏出了一双杰克在农场老家曾递给露西的拖鞋。自此,他的身份开始与杰克重叠,直至影片结尾的完全重合。
以老年杰克的自我终结作为终点,电影里的两条故事线像是奔向同一终点的两列火车。但是,在最终相遇之前,这两列火车之间真的毫无关联吗?
孤独经验的浪漫想象
看完全片之后回头想想,我们可能才明白:情侣那条故事线完全发生在老年杰克的想象之中。从情侣之间的对话可以看出,这位老人受过良好的教育,涉猎的知识面广泛。现实里他却寡言而孤独。他可能习惯了每天在想象中虚构一位伴侣,但由于在现实里,自己从来没有与伴侣旅行或约会的经历,也从来没有过婚姻生活,甚至很少与别人建立起正常的关系,所以他只能选择与想象中的伴侣做一件自己曾经最熟悉的事情——回父母家。
人的想象总是受到现实经历的影响。于是他看到的楼旁的新秋千,出现在想象中马路旁的破楼前面。于是他在学校剧场打扫时听到的音乐剧排练,成为了想象中收音机里播放的《俄克拉荷马》片段。于是他在午饭时的电视节目里看到的女演员,成为了他想象中女友的一部分。于是他在走廊上碰到的取笑他走路姿势的女生,成为了想象中冰淇淋店里浓妆艳抹、毫不理会点单的服务员。只有那个在走廊里落单的女生,被同学排斥却给老年杰克一个腼腆笑容的女生,成为了想象中冰淇淋店里唯一搭理露西的服务员。
老年杰克的确是一个孤独的人,但他每天在头脑里虚构的并不是荒唐的乌托邦。他在想象中巩固自己掌握的知识,弱化别人的恶意,放大别人的善意。他爱父母,但是却因为教育程度与志趣不同,无法与双亲进行让自己满意的对话。所以他在想象中既显露出对于父母的不耐烦,又有对于年老双亲的念念不忘。
可以说,老年杰克的家庭记忆、所学所知,以及对于整个世界的观察与感受,都浓缩在他的这份想象之中。观众在影片中看到的,只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天的想象世界。但在那之前的每一天,他都在创造一个又一个细节上完全不同的世界。
通过这条原作小说中并不存在的故事线,导演生动地表达了一种观点——孤独的经验并不是虚无或空白。反之,孤独可能是另一种维度上的丰富,但它无法向外进行表达,只能成为一种单方面的经验。
最后一个问题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我感到害怕。我觉得有一点疯狂。我头脑不是很清楚。那些假设是对的。我能感觉到我的恐惧在日渐增长。现在是时候去寻求答案了。就那一个问题。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这是一段在小说和电影里都反复出现的话。这段话大部分时候都是露西接听手机时听到的,而最后读者和观众可能才明白,那是老年杰克的内心独白。
对于一个孤独的人,对于一个最后决定终结自己生命的人,这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是“我应不应该结束这一切”?还是“为什么我没有爱人/朋友”?我们无从了解。但我们知道的是,对于老年杰克来说,这个问题一定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是他生命里的终极问题。
当然,这段反复出现的话并不是那个问题,因为“最后一个”不会出现重复,“最后一个”有且仅有一次。这段话的反复出现,其实是老年杰克的一种挣扎。他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他不愿意一切走向“最后”。所以那个冰淇淋店的服务员会对露西说“你别再往前了”,那是老年杰克利用想象中被放大的别人的善意,来努力阻止自己做出最终的决定。
”有时候一个想法比一个行动更加接近真相,更加接近现实。你可以随便说点什么,你可以随便做点什么,但你不能在想法上弄虚作假。“
这是另一段在小说和电影里反复出现的话。这句话更像是整个故事的核心解释。在故事的一开始,露西已经帮老年杰克说出了最真实的想法:我想结束这一切。只是当时,没有人懂得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没有人知道“我”想要结束的到底是什么。
老年杰克最大限度地收敛自己的行动和语言,所以他才需要这段话来为自己开解。但是,即使行动和语言会对了解的真实度造成损耗,人类也不可能通过这两者之外的东西达到互相了解。
在餐桌上,露西提到和杰克在酒吧的初次相遇,提到杰克找她要了电话号码。那应该是现实里杰克从未做过的事情。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老年杰克的想象里,叙述的主角并不是他自己。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所有想法,以至于他无法相信自己可以做出那些事情。他只能退出想象中自己的故事,仅仅成为一个旁观者,抑或是一个偷窥者(就像结尾时被发现的那样)。
可是,即使虚构出另一个自己,杰克(不管是老年的还是想象中的)还是无法自我欺骗。当想象中出现真正的别人——冰淇淋店的服务员——时,那个说话吞吞吐吐、眼神疯狂闪躲的杰克再次出现。
这样一个觉得想法更接近真实的人,这样一个寡言沉默、不会交际的人,却在一所每天人来人往的中学里工作了三十年。就像小说中一位同事说的,的确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情:
如果他想要独自一人,为什么要做一份被人群环绕的工作呢?那难道不是某种程度上的自我折磨吗?
可能现实就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矛盾,比如救赎往往藏在痛苦之中。老年杰克或许一直期盼着一次相遇,一场对话。一次像酒吧里那样的相遇,或是影片结尾与露西的那场相遇。一场错过了几十年,只能在想象中不断重演的对话,或是影片结尾与露西的那场对话。
终究,他谁也没有等来。来的只有自己想象中的幻影。
一个哪怕是能用邪理解释的世界也不失为一个亲切的世界。但相反,在被突然剥夺了幻想和光明的世界中,人感到自己是局外人。这种放逐是无可挽回的,因为对失去故土的怀念和对天国乐土的期望被剥夺了。——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
正如加缪所形容的,老年杰克厌倦了对家庭的怀念并放弃了对理想关系的期望。他选择了完全的、灵与肉共同的自我放逐。
他回想起早上广播里听到的一段《圣经》,那是《以赛亚书》第一章第18节:“你们的罪虽像朱红,必变成雪白。”
他走进了那片茫茫大雪。他感谢生命里所有的过客。他表达了对于爱的羡慕与不理解。他高声唱起一首孤独的歌。
这是一个关于孤独与想象的故事,它可能会让我们思考关系是如何建立、发展和延续的,它也可能会让我们更加在意别人的内心世界,它甚至有可能会让一些人改变自己内向的行为模式。当然,我们更可能会对这个故事问出成百上千个问题,同时再给出五花八门的答案。
而我们,仍然不知道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
END
References:
Reid, Iain. I’m Thinking of Ending Things. New York, Scout Press, 2016.
加缪, 阿尔贝. 西西弗神话. 沈志明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3.
电影观看渠道:Netflix
https://www.netflix.com/watch/80211559?trackId=14170287&tctx=4%2C13%2Ca360cdfa-acfa-4464-b3df-010f15fa1800-291090804%2C753a65da-c5ce-45f7-9072-9333a667f6ae_173572080X3XX1606092559944%2C%2C